亞莎崎這樣過日子

親愛的,我們還有時間相愛嗎? 亞莎崎短篇小說集

我聞到他的身體發出腐爛的味道。

我害怕,怕那些發臭的血水,會從他脆弱的皮膚迸出,卻不忍心推開他。

和他在這間小房間裡生活,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小房間裡,沒有時鐘,我們也不戴手錶,更將曾經如影隨行的手機關機收在抽屜裡。

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一片雪白。

牆上塗的是白色的油漆,床上的床單被褥是白色的,床頭櫃和沙發也都是白色的,連我也穿著一身他最喜歡的白色洋裝。

只有,穿在他身上那套淺藍色長袍、長褲顯得突兀。

我們餓了就吃,睏了就睡。

時間對我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在這裡沒有黑夜與白晝的區分,一天也不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靜止的無限永恆。

偶爾,會有一些穿著白袍的人,在固定的時間出現,打擾我們的兩人世界。像是特地來提醒我們身在何處似的。

這裡不是N年前拍攝藍色珊瑚礁的無人島,也不是賦玖和恩汐凍死殉情的雪地小屋,而是繁華都會的一隅。在擁擠的台北市,我們兩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這樣不受打擾的兩人世界,是絕對的甜蜜,是絕對的佔有。

他的世界裡只有我,我的世界裡只有他。

如同只有王子與公主的愛情故事一樣,故事結尾的口白會說:從此以後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直到永遠。

然而,要不是嗆鼻的消毒水味道及經常在走廊上不期而遇的屍體,提醒了我這裡是等待死亡的安寧病房的話,這段日子裡過得還真有些愜意。

偶爾我們說說過去,偶爾我們安靜地看書,偶爾我們用擁抱溫暖彼此的身體,偶爾我們什麼都不做,就讓永恆的時間在身邊悄悄地流動。

只是…只是啊!這時瞧著熟睡中的他,就好像在逼迫我承認某件事似的。我失神地望著,擺在我眼前的真實;無法忽略的真實。

我們在這邊生活的時間愈久,他改變愈大。
他那張神采飛揚的俊秀容顏失去燦爛,妙語如珠的幽默話語也慢慢沉默,原本結實緊繃的強健體魄如今卻剩下骨瘦如柴,昔日魅惑我的細長眸子不再靈動,嵌在凹陷眼眶中的是一雙無神且呆滯的眼珠。

我知道;生命正一點一滴從他身上消逝。

我知道;當他身體的能量流逝的同時,死神也逐漸接近。

 

「習慣成自然」這句話真的不假。

仔細回想,當時從醫生口中得知他被宣判死刑的同時,已經不是小孩子的我,卻仍然不明白大哭大鬧是無法改變事實的道理。任性地在他面前哭鬧不休,自私地表現出內心的惶恐不安。

忘記了;真正要面對死亡的是他,不是我。

我用傷心的名義,殘忍且自私地增加他心裡的負擔。

如今,慢慢地我不再害怕在走廊上遇見被推出病房的死者,也漸漸地不在他的面前崩潰哭泣。有時候,甚至還會忘記他即將離開我的事實。

彷彿有一天他會奇蹟似的康復,跟我幸福地過一輩子。

直到天荒地老……。

人類在面對悲劇時是那麼的無能為力啊!不知道神會不會出現?不知道是不是有奇蹟?不知道能不能坦然面對?

在這麼多困惑中,還得要不斷地欺騙自己;這種恐怖的慘事只會發生在小說或是電視劇中。這種悲劇是那麼的遙遠不切實際。

說來真是諷刺啊!

是不是當人一但知道了即將消失的未來,就會更加珍惜現在的寶貴時光去規劃看不到的未來呢?

是不是當人一旦沒有了未來,就更想要擁有無盡的未來呢?

在這裡的日子哩,我們談論了愈來愈多關於關於未來的事。

仔細一想,這些就跟山中的雲霧般虛無飄渺。想抓住些什麼,抓住近在眼前的什麼,又好像是想放掉些什麼,放掉什麼也不能做的懊惱。

他說:想將房間的天花板,換成透明的玻璃天窗,這樣我們就可以躺在床上一起迎接每天的第一道曙光。

他說:還要再去一次小樽,要在大雪紛飛的浪漫夜晚跟我求婚,而我應該會大笑著說:我願意。

他不停的說著一些……我們之間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夢。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什麼心情對我說這些話的。

也許是他堅定的以為這些夢想總有一天會實現,也或許他早就知道這些夢想終究也只是夢想。說出來只是為了不想承認自己不能像平常人一樣,擁有未來的夢。用這樣的方式來否定沒有未來的這個事實罷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始終都帶著微笑靜靜地看著他。

我猜想,我的表情一定是流露出無限的崇拜與愛慕。所以,儘管癌細胞幾乎掏空了他的肉體,他仍然不厭其煩地說著這些我想聽到的話語。

這些他跟我都清楚地知道……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病魔雖然改變了他原本俊美的外貌。但當我注視他的每一刻,他在我眼中依然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最值得深愛的男人。

在那個瞬間,我們的幸福彷彿已經到達了永恆。

我低頭親吻他的額頭,刺鼻的味道瞬間佔領了我的嗅覺;像腐屍,我卻不覺得噁心。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身體開始散發出一種奇怪的味道,而且,愈來愈強烈。 

我明白該是時候了。 

為了不讓他也聞到這不尋常的味道,我在小房間裡放了一盞精油燈,用薰香來對抗瀰漫在空氣中的惡臭。 

為了不讓他察覺到死神的逼近,我必須表現得更加冷靜。  

每當我點燃薰燈時,總會想起秦始皇和埃及木乃伊。兩者都是為了掩飾屍臭而薰香,兩者在某種相同程度的理念上都在追求永生。

那麼,我的男人也有機會得到永生嗎?  

坐在他身邊,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輪廓;沉睡中的枯萎輪廓。 

此時我的思緒乘著看不見的翅膀穿越了時空回到過去,發現那裡太甜蜜太浪漫。我像是跌進了蜂蜜罐裡的螞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終於我開口:「親愛的,我們還有時間相愛嗎?」 

 

我知道他聽不見我的聲音,但我依舊喃喃自語…

說出我對他的情意,說出我對他的思念,即使現在的他就在我身邊。

「親愛的…你記不記得啊!嗯!前年…喔!是大前年才對。我們去北海道旅行,那可是第一次我們一起在外面過夜的旅行呀!我記得很清喔!第一個晚上,我們住的是傳統日式溫泉館。那一天我們吃過晚餐時,突然進來了兩個穿著和服的女人。那兩個化著大濃妝的日本女人,一進門就開始動手幫我們鋪床,還很慎重的把面紙盒放在枕頭邊…呵!我有看到喔!我有看到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人從寬寬的和服腰帶中拿出一個保險套,偷偷塞給你唷!哈哈!你緊張得將保險套掉在褟褟米上的窘樣,我看見了喔!對吧!親愛的,我真是個貼心的好女人吧!當時我是故意背對你的喔!你知道嗎?」

說完之後,我大笑出聲……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會有溫熱的流水流經我的臉頰?為什麼會笑著流淚?

是因為有多少甜美,就必須有多少苦痛嗎?

是因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定律;是無法推翻的事實嗎?

呵!親愛的,你知道嗎?我全都看見了喔!

不管是你開心的表情,悲傷的表情,得意的表情,緊張得表情,幸福的表情,生氣的表情都在我的腦中喔!

我全都看見了,全都刻在我的心裡。

還沉溺在過去的我,怎麼也料不到曾經那些美好的回憶,如今卻鮮活得像在沾板上掙扎的活魚似的。

 

緊迫的呼吸…… 

離開水的痛苦……

親眼見到即將面臨的殺戮…… 

我不禁在想,死神帶來的生命盡頭,想要殺死的……究竟是他?還是我? 

沒錯!我就是那條離開水面待宰的魚。 

被迫離開了水面…… 

被迫要離開維持生命的水…… 

被迫睜著斗大的雙眼看著他死去……然後,看著自己的心也死去……  

我茫然地看著剛注射過止痛針及安眠藥的他,在睡夢中仍露出猙獰的表情,聽著他因體內激烈的疼痛而掙扎的微弱呻吟聲,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想好想能做些什麼?來減輕他現在所受的痛苦!哪怕只是一點點,一點點也好。我都想為他做。
可是,我卻只能坐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他,緊咬著下嘴唇流眼淚。什麼都不能做。 什麼都做不了。  

該要向誰祈求啊! 

是佛嗎?是神嗎?亦或是我們悲慘的命運? 

為我們無法繼續相愛的事實祈求,祈求能再給我們多一點時間。

請再給我們多一點時間相愛好嗎?
只要再多一點……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好嗎? 

我們約定好的未來還來不及實現。我們應該要白頭到老的。 

能不能……不要……不要現在帶他走? 

我的淚像雨滴,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裙擺上。這種無能為力的悲哀,比落下的淚水更加有種無法形容的悲傷和絕望。 

呵!早知道就不應該跟他擁有這麼多甜蜜浪漫的記憶……喔!不,如果沒有這些我想我還是會愛他的;像現在這麼愛他。 

因為失去了愛人而全心全意深愛一輩子,不會因為相愛而爭執分手。 

因為這種永遠都走不到終點的愛情,最美,最刻骨銘心。

  

「又在哭了嗎?」他倏地清醒過來,睜開那灰濛濛的雙眼看著我。

也許是心意相通,我隱忍的哭聲居然吵醒了他。

「是啊!這本書寫得好感人喔!」我擦擦眼淚說。

這很爛的謊言,卻是最佳的藉口。

「過來,我抱抱。」他用微弱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

我走近他,彎下腰,將頭緊貼在他的胸口,並伸出雙臂抱住他不成人樣的軀體。我聞到了他身體開始腐爛的味道。我害怕…怕那些發臭的血水,會從他脆弱的皮膚迸出。但我卻不忍心推開他的身體。

至少,在這個瞬間,他是活著的。活生生的,屬於我一個人的,我的男人。

死神所能帶走的是…他的呼吸及他的靈魂,卻對他刻在我腦中的記憶無能為力。在我也被死神帶走以前,至少他會活在我的記憶中…即使是神通廣大的死神也奪不走他;我的他。

我知道倔強的他,一直在強忍身體的疼痛。我明白現在活著的是他的意志力,不是已經腐敗的肉體。我更了解他不捨得走的掙扎。

是啊!他說過;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痛苦。死了,就再也沒有感覺了,但活著的卻難以忘記死亡的影像。

但是,我很想告訴他…如果能讓你不再感到痛苦,深愛著你的我,寧願承受死亡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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